就在同一时刻,姬平也站在一个宫殿之外。

    这个大殿,装饰精美,雕梁画栋。殿阁之外,是一个非常宏伟的假山,而假山之下,是一汪清澈的池塘。上面还盛开着些许荷花。池塘没有护栏,全部用石头垒成,而在假山之旁,池塘边上,还有一个高出些许的石台,石台的下面,还有一支垂钓用的鱼竿。池塘里,很多鱼在嬉戏追逐,丝毫没有感觉到,池塘之外,已经杀气重重。

    这里不像是匡章那边,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,反而另有一番自然恬淡的情趣充斥期间。就是这些恬淡,才让姬平站在殿门口,双手放在殿门之上,呼吸陡然急促,双手颤抖,只要他愿意,稍稍一用力,就能打开这扇大门,就能见到那个想见的人,询问那个他早就想知道的答案。

    这一下,他却犹豫了。

    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,原本俊俏出尘的脸庞,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疤。就是这道伤疤,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狰狞可怖,当年那个风度翩翩、宅心仁厚的太子,如今却满心怨怼和仇恨。

    他忘不了那日的朝会。本来可以在百年之后,将属于他的王位传给自己,而那个人却禅让给了子之;他忘不了自己乔装打扮逃出下都,却不慎跌入易水河中,顺流而下,被河水冲走了三四里路,才被自己的亲信救了上来,脸上,却被河中的石子划下了伤痕,若不是自己命硬,恐怕也无法站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再后来,他刚到燕国的长城之下,就遇到了匡章,姬平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,匡章立刻将他待若上宾,并且答应姬平,帮助其平叛复国。姬平当然高兴,他知道,有了齐国的帮助,蓟都早晚是囊中之物。他以太子的身份传令各城邑开门欢迎齐国大军通过,除了个别人之外,几乎大部分城池都在夹道欢迎齐军。这让姬平相信,正义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,他也有资格坐上燕王之位。

    现在,他就要向那个人,讨要自己应得的报酬了。

    殿门缓缓打开,还带着吱吱呀呀的声音。姬平踏入大殿,借着阳光,他看到正中的几案上,那个被自己称呼了二十多年的父王,端正的跪坐在那里。他毕竟曾是一国之君,那种君主的气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。面对这姬哙,他似乎有些畏惧。

    “平拜见父王。”

    姬哙睁开眼,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。曾经,这个人是自己最理想的接班人,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。但是现在,他对姬平很失望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来了。”姬哙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,“还是以这种方式。带着齐国人,闯进了王城,来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姬平依然低着身子,却没有回答姬哙的话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,我是错了,是老糊涂了,是受子之迷了心窍,才同意将王位禅让给他。相比起来,你这个太子,却成了一个普通之人。眼看着到手的王位失去了,你才愤怒。你要反抗,你要争取。所以,你所有的动机,都是为了自己,不是为了寡人,更不是为了燕国。”姬哙顿了顿,他没有称自己是寡人,好像哪个称呼,已经不属于他了,他一字一句的说道,“你没那么高尚。”

    “父王,难道争取我应得的东西,是错的吗?您器重子之,却恨自己无能为力,您想谋求燕国振兴,却毫无办法。但是我能啊!您为什么不将王位传给我呢!我才是您的儿子啊!”说道这里,姬平站了起来,对着姬哙咆哮起来。父王,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,不全是拜你所赐吗?

    “错的不是你,也不是寡人。错的是如今的天下,和这个从无断续的燕王之位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天下祥和,没有战争,则燕国继续守护好周天子的疆土,成为天子的顺民,该有多好。可惜啊,自三家分晋,以士卿身份成为了诸侯,天下人终于知道,那些对天子的敬畏,对诸侯的敬畏,都是虚假的,可以抛弃的,就再也不管不顾了。战争开始频繁起来,谁能率先强大起来,谁就占得了先机。就像当年的吴起和魏文侯一样,将秦国打的落花流水,不敢东顾;后来商鞅变法,秦国富强,函谷关下,硬是扛住了五国的联军,还把对方打的狼狈逃窜。这种实力下,东方诸侯根本无能为力,只有变法,才是强大的根本途径。”

    “这也正是孩儿要做的。”姬平说道“澄清吏治,奖励军功,选拔人才。这些都是孩儿的理想,也是最终的目的。可惜,您却相信那个子之!不相信自己的孩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而是太了解你了。”姬哙丝毫没有因为姬平的暴怒而生气,反而显得非常平静,“你宅心仁厚,素有贤名,乃是众望所归之人。但是,这个众望所归的,只不过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吏们。他们希望你成为燕王,希望你继续帮助他们,享受如今的荣华富贵。如果哪一天,你登上了燕王之位,却掉过头来,将他们的富贵荣华取消掉,你觉得,他们还会对你感恩戴德吗?还会欣喜若狂吗?这个时候,那些澄清吏治,奖励军功的把戏,反而会成为你和他们之间的隔阂,对你的话,他们也阳奉阴违。你又能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这些问题,姬平其实没有想到过。在他的思维中,我是国君,你们都要听我的,我说的话就必须去执行。他可能不知道,当年的楚悼王也是国君,却也免不了被那些贵族们投毒杀害,周天子更是国君,如今却又有几个诸侯国真心参拜过他呢?

    “燕国太久了,久到周天子立国之后,就没有变过。在这么久远的时间里,漂浮着的,不是新鲜的泥土味道,也不是百姓的欢声笑语,而是腐朽的阿谀奉承和虚伪的尊敬。正是这些东西,阻碍了燕国的强大。若是不将他们一并扫除,燕国还是那个燕国,暮鼓晨钟,垂垂老矣。看着周围的赵国,已经扫清了林胡和楼烦,即将吞并中山;看着西边的秦国,南下巴蜀,并吞四海;而韩国、魏国和楚国,却江河日下,燕国却比他们都不堪!”

    “父王,难道在您的心中,只有子之是合适的人选吗?只有子之才有这样的能力吗?”

    “子之最大的优点,就是他不是宗室之人,而宗室们,又都是他的敌人。他继位之后,可以将这些腐朽的宗室们都扫到一边,而不用像你我这样,畏畏缩缩,瞻前顾后。只有这样,才能谈得上澄清吏治,谈得上奖励耕作。不破不立,大破大立,也就是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从姬哙禅让的那一刻起,姬平就想知道一个答案,想知道为何姬哙要执意将王位禅让给子之。而现在,知道了姬哙心里所想的,他又迷茫起来,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,是对还是错的。

    “但是父王,万一子之霸占着王位不再禅让给孩儿,或者子之并不是那样的治国之君,您这一番计划,不就成全了别人,而自己落得了一生骂名和嘲笑吗?千百年后,史书上只会记载,燕王姬哙,听信教唆,禅让王位于子之,其人蠢笨若是,怯弱不已。”姬平一字一句的说完,看向姬哙,“难道您真的愿意,承担这样的嘲笑和骂名吗?”

    姬哙听到这里,身躯陡然一颤,的确,他确实没有考虑到,后世的讥讽、嘲笑和谩骂,他只顾着考虑身前的事情,却忘了留给后人的,还有史书。

    “子之若是死后,霸占王位不放,太子大可以自己名望,诏令燕国共同反叛之,甚至去向他国求援,天下共同驱逐他;若是他才能不够,太子也可以这么做。那个时候,燕国的旧贵们都被子之扫清的差不多了,太子一呼百应,原因跟随的人,都将是最忠于燕国的人。如此,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?”

    “至于说史书上的骂名。”说到这里,背对着姬平的姬哙,语气陡然沉闷了起来,“这一辈子,只能管这一生的事情,身后的事情,就让身后去解决吧。”

    姬平无法认同姬哙的想法,他也尝到过权利的味道,这种滋味的甜美,让人心醉不已。姬哙却将希望寄托于子之死前再次将王位禅让给太子平,这种事情虽然不是没有,但是风险也非常高昂。与其将这种希望寄托于他人的修养,为什么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呢?赵王也是弱冠之年继位,赵国如今却是君臣和睦,燕国为什么不行呢?

    “父王,您想的太多了。”姬平站起身,“您的想法,恕儿臣无法苟同。若是能够掌握的住权利,孩儿会拼尽全力去争取,哪怕抛弃一切尊严、钱财,只有权利,才是活下去的唯一保障。”

    他转过身去,看着殿外美丽的景色,“您年龄大了,此地风景甚好,您闲情之下,垂钓娱情,反而符合您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孩儿必须走,去夺回我失去的东西。希望您能关注着孩儿,终有一天,孩儿将让您看到,燕国的强大,不需要大破大立这种激进的手段,燕国缺少的,只是一个圣明的国君罢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,姬平再也不犹豫,转身离开了大殿,离开了这个院落。他发誓,他要用自己的能力,让燕国强大起来,让所有人都看看,没有子之,燕国一样可以问鼎中原!

    姬哙没有多言,只是紧紧的闭上眼,面露苦笑。他知道,自己无论说什么,姬平都不会相信的,经历了那么多,他也早就不是那个温良恭谦让的太子姬平了,而是一个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太子。

    “但是,姬平啊,你以为齐国人,真的会白白的帮助你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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