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梦太守的宅子,门口的牌匾现已换上了“沈府”二字。

    沈云谣和邵呈天两个人在后院的亭子里坐着吹风。

    邵呈天端起醒酒茶,正欲饮下,却开口道:“你前面跑去尿遁的时候,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啦?”

    因为怎么想不想不通。邵呈天回忆当时在军营里认识沈云谣的时候,虽然他独处时也是经常满面愁情,但也不曾黑着脸看人,还能说能笑。自王城一别,再到会合来云梦城,也不过一个多月,再见的时候就一路黑着脸。手底下的人乃至邵呈天,看着他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犯得他不悦。最初觉得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,过几天就好了,可没想到一路下来半个月都如此。那冷漠神情光是想想就一股寒意翻涌。

    “恩?不就和平常一样么?”

    邵呈天白了他一眼,心道:你也不瞅瞅自个儿那傻样,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。说你没问题谁信呢!

    虽然腹诽着,但还是由衷认为他能变得开怀起来,真的太好了。

    放下心来的邵呈天,举杯饮下醒酒茶。忽然听到对面的人嘿嘿偷笑着,没抵住这份意外笑声,被呛了个够。——这个人脑子也跟着坏了吧!

    笑完之后,沈云谣立马变得正经起来,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道:“今晚的宴席还真是奢华,这个欢迎会比皇宫给我们的接风宴奢侈不止一两倍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乐师舞姬,酒水菜肴,杯盘盆碟,场地的装潢设计,不管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,和皇宫相比还当真是有过而无不及。要我说,如果不是这里太富,就是皇帝太抠。”

    沈云谣低头扶额,沉声道:“如果是前者,难怪要派人来盯着了……但也只是这场宴会是一个人掏钱的情况下。这多半就是这里商会的所有人一起凑钱办得,这里不乏大商,也有不少其他地方的小商人插进一脚来看看会不会有好处可拿。真的说是富可敌国?还差得远呢。”

    “等明天早上,还是把官府里的资料整理一遍,毕竟对这里的状况还不太理解呢。”邵呈天说罢,看看天时,笑了一声,“看来距离干活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宴会散场时,四更天已近。不少老人家早早退场,留下来的几乎都是青壮年,还有一些已经习惯日夜颠倒挑灯作业的人。王辰逸早已陪着沈老爷离场,沈云谣也看到他们离去的身影。他早就想跟着一起走了,无奈琐事牵绊,陪着其他人狂欢至此时。回到王府的时候,也将东方吐白了。

    沈云谣沉声道:“好好休息下吧。起来之后,先是整理下户籍……这让我来做吧!”说到最后,这个人又突然兴奋起来了。仿佛能看到他身后有条尾巴在摇。

    对于这个人反常的表现,邵呈天已经懒得吐槽了。既然都跟自己抢工作了,那哪有不答应的道理。于是邵呈天笑着回应,然后一边揉着自己太阳穴一边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。独留那个傻子在那里傻笑。

    天亮了,王辰逸在自己屋里用过早饭后,整个个人恹恹的趴在桌子上,再也不想动一下了。

    昨晚虽然只是象征性的喝了四五杯酒,但架不住酒量差,头重脚轻睡意强袭。沈老爷本是想跟几位老朋友多聚片刻,但看着这孙子再坐下去的话,怕是要在饭桌上睡倒,才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王辰逸额头抵着桌面,声音哽在喉咙,连嘴巴都懒得动的喃喃自语着:“太丢人了。只是几杯就这样,大概是扫了外公的兴吧。唔唔唔……”自顾自的在郁闷,头在桌子上滚来滚去。

    然后又想起沈将军……虽然人家说是会上门拜访,但其实也明白只是些门面套话。不过,内心是真的希望能跟他多接触。不知是不是年纪相仿的缘故,总觉得对着他会有些亲近感。即使当时他否认了和自己的关系,可王辰逸仍是觉得,他们两个人之间肯定有着什么联系……

    “不过那个人好像怪怪的。”在桌子上滚完之后,王辰逸跑到床上去滚了。最后昏昏沉沉,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

    “诶嘿嘿嘿……小兄弟把衣服脱下来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偷东西啊!”,“就是就是,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!”

    “你这还要贼喊捉贼?壮出气势来?告诉你!这里是我们的地盘!别耍花招!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咕哈……好难受,不能呼吸了……

    ……救救我!

    突然,王辰逸从床上猛地坐起。

    他大口大口喘着气,热汗冷汗俱流,打湿了衣襟。然后慌张的扫视一周,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没有,才放下心来,长吁一口气,也不再眦睚怒目。

    王辰逸下床,走到水盆边洗了把脸,喃喃道:“是梦啊。”

    梦里的他来到一首船上,突然出现了几个人,竟被他们当做贼人,说是要搜身。从来不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的王辰逸自然是感到不悦,于是和那些人打了起来。最后不敌,被他们扔下船去,身沉大江之中。在水中的窒息之感难受无比,在苦痛之中惊醒过来。

    一场噩梦不仅没有让王辰逸变得清醒过来,反倒觉得头痛欲裂,更加浑浑噩噩。他脱掉身上衣物,又擦拭掉身上汗,换了身干净的衣服。然后想找些事情做,又觉乏力,干脆倒在床上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不久后,传来敲门声。

    “小少爷在吗?”

    王辰逸听见了,却无力起身,想开口回话又是喊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啊?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要喊起来逸哥哥么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大厅有贵到,说是要让小少爷去一趟。”婢女怯怯道。

    “好吧。我来教教你!这才是叫醒逸哥哥的正确方法!”

    沈心用力推开房门,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,大声道:“该起床了逸哥哥。都日上三竿了,要是被爷爷知道你还赖床,肯定迈开老腿飞来教育你一番。”婢女跟在后面瞪着大眼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可王辰逸还是没有起来。沈心趴在床边,看看他什么情况。婢女也紧随其后询问小少爷是不是身体不适。

    王辰逸眼睛看向那两人,相当费劲的摇了摇头。开口说话全变成沙沙哑哑凑不成字的音调。

    沈心有些慌了:“逸哥哥,你别吓我。你怎么了。”她用力抓着王辰逸的手。

    沈心力气不小,一慌起来,又不懂的控制力道,一下弄的王辰逸有些吃痛。他深深呼吸着,眼神平静,几根手指轻轻点过沈心的手,想以此安慰她让她别着急。

    看着他想动又动不了,想说话又说不出来,沈心以为他突然瘫了,泪水一直打转。旁边的婢女看状,真不知是要先伺候躺在床上的那位还是先照顾跪在床边的这位。

    婢女又看到王辰逸对着沈心那略感无奈的眼神,小声问道:“小少爷,是不是想让我先扶着你坐起来?”

    王辰逸听后眨了眨眼睛,表示同意。然后就被两人扶起来坐在床上,不过王辰逸仍是无力的偏着头靠在墙上。那婢女又道:“小婢跟着一位师傅学过一些按摩技法,如果小少爷不介意,小婢可以给你按摩按摩舒缓一下。或许会好一些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番话,王辰逸眼中流露出欣喜,又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两刻钟过后,王辰逸感到身体好多了,也能说话了,便开口道:“好多了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婢女福了福身,淡淡说道:“伺候主子不过是婢子们的分内事。”听罢,王辰逸再次笑着道谢。

    在一旁的沈心担心了老半天,见王辰逸状况好起来又能说话了,便问他:“逸哥哥你怎么啦?是不是昨晚喝太多酒了。刚才真是吓死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碍。昨晚并没有喝太多酒,不过是身子虚,几杯下肚就受不了了。今早又有梦魇缠身……现在没事了。”王辰逸现在头仍是疼的揪心,不过还是露出笑脸,要是再让别人担心就不好了,特别是沈心这妹妹特别爱哭,指不定到时候是被她哭的更头疼呢。

    沈心不信,追问他:“你真的没事了?不能骗人哦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没事了。”王辰逸站起来,转了好几圈又跳了几下,“你看,是吧。我要去大厅了,已经让外公和那位贵等太久了。”

    那位婢女看着一脸苍白的王辰逸,有些担忧道:“可是小少爷你现在的脸色……”

    王辰逸喝了几杯水,摇摇头:“真的没事。对了,那位人是谁?”

    婢女摇头,道:“老爷只说是贵,没说明身份。不过我看他倒是长得蛮好看的。”

    王辰逸心头一紧,心想:“前面才觉得人家只是套的几句,没想到真的来了!”,然后他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衣服,又擦了擦汗,话里带着些恳求的意味:“我这就去了。在这里的事情不要告诉其他人,好吗?”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。也不等她们的回应便先行离去。

    王辰逸匆匆来到大厅,不过见人之前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,让自己看上去比较从容。

    还没出去就听到大厅里的人在谈话。听见声音,王辰逸免不了有些失落。

    并不是沈将军啊。

    但沈老爷说的是贵,自然怠慢不得。王辰逸唇角带笑,信步而去。正在闲聊的沈老爷和那位贵察觉到有人来了,转头望去。

    那位“贵”男子身着墨绿长衫,头发梳理的整齐,鬓角处漏出一丝头发。长着一张笑脸,眼睛细长眼尾上翘,眼角和嘴角有浅浅的笑纹,虽然长相并不突出,不够俊不够美不够妖不够英气,但仍会让人由衷的赞叹一声“生的好看”。这人大概生来便是人中龙凤。即便他身上毫无华美饰物,也无法隐藏他的贵气。

    沈老爷有些不悦道:“你怎么现在才来,让人家好等。”然后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,让他站过来。

    王辰逸觍颜道:“昨晚沈将军约了我今早去走走,回来之后看到有个小婢在屋里兜兜转转。问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有位贵找我。让前辈久等,晚辈实在失礼。”

    将信将疑的沈老爷也不想再追问,便笑着互相介绍道:“星朗来,这位是联合商会的会长,谢炎。谢会长,这是前面有聊到过的,我的孙子。来,叫谢叔。”

    谢炎说话时眉眼会弯弯向下的一脸温和,唇角微扬,温声细语,“呵呵,昨晚宴席看见一个俊秀少年与那位寡言少语的沈将军谈笑风生,当下还以为酒后迷糊,看走眼了,没想到当真有人这般风采。沈老,清迟兄当真好福气啊,不仅有沈心那样的漂亮女儿,还有这样的才俊儿郎。”

    昨晚沈将军轮着每桌敬酒的时候,独独在王辰逸这里笑的最为开怀,其中因由不问也了。

    王辰逸对谢炎如何少年有成略有耳闻,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夸奖自己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。于是笑着回敬道:“谢叔叔谬赞。不过是沈将军与我年纪相仿志趣相投,所以多聊了两句。早前听说叔叔不过十七八岁,便将家族的木材买卖壮大,还发展了其他行业,又被众人推举上联合商会的会长。能拜见您才是我的福气。”

    这个“其他行业”其实是所有行业。和凉川王氏一样,只要你在云梦这边生活做生意,就是每时每刻都在跟谢炎打招呼。不过财力方面,比起凉川王氏还差些些罢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就是沈老爷和谢炎好几轮的商业互吹,王辰逸就是站在边上附和着。偶尔谢炎会问问他一些看法,不过他的回复都挺让沈老爷失望。

    谢炎道:“云梦船行的刘老板本是清河人,三十岁那年为了追求他的夫人来到了这里。最后在这里发家致富。嘿,昨晚大家最开始喝的那梅子酒就是他夫人酿制的呢。”

    沈老爷道:“原来如此。他夫人酿酒可真有本事,那酒确实好喝。”

    “说到清河。先前说到要运到清河出售的布料,我觉得在这里给清迟兄看看质量如何。若他需要,就先给他了,就当卖个人情。很早之前就想着一定要让清迟兄给我做件衣服!”谢炎端起茶杯拨开浮起的茶叶,还没喝上一口就突然放下茶杯,“小侄,若是酒量不佳便要懂得如何推酒,强行喝只会伤身。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。要不回房间休息?”

    听到谢炎的话,沈老爷马上转看王辰逸去了。王辰逸一脸雪白,不见丝丝血色,细细密密的冷汗布满额头,无声息的在喘气……

    沈老爷见状忽地站起身来,茶杯都差点摔地上,忙道: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了?!春梅,快叫大夫来!快去!”

    王辰逸摇头,有气无力的呼出这句话:“不必。我休息休息就好了。”自己又在人面前丢了人,看着沈老爷那紧张的不得了的表情就非常过意不去。他一只手轻握沈老爷的手,另一只手撑着椅子扶手,想要说声抱歉。

    忽然王辰逸力气不够,双腿一软,两眼模糊,整个人都向前倒去。这一动作弄得大厅霎时惊声四起……

    大概是病糊涂了。我竟然看到了沈将军来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阿娘,今晚是不是有吃鸡腿呀。”

    是梦,又是梦。

    “臭小子,就知道吃。这只鸡是留着几天后拜神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个红红的东西是什么啊?还有绿色的?”

    “这是辣椒。”

    “辣椒?”

    “今晚做饭就要用上了,到时候你吃吃看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“阿娘,那好吃吗?”

    “好吃,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哈哈,啊哈……哥,哥哥。”

    “快给他们倒水!看这两孩子被辣成什么样了……噗。”

    两个孩子都被辣的流眼泪,一个是笑着的,一个是哭着的。那对夫妇一个忙着安抚着孩子,一个忙着来回倒水烧水。

    不过是那么个十寸丁方的家里,那么个小小简单的故事,却让自己那么熟悉,那么幸福。幸福的让人移不开眼睛。

    我也曾经这样吗?

    这里面,会不会有一个就是我…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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