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离南下的那一天,是趁着天色未明,宵禁刚刚结束时,驾着马车,出了城。叶离驾车的本事,是从十七那里学的,至于十七如何会的,却好像是这世上是没有十七不会的事。
    十七并没有来送她,不知是躲在哪里蒙头大睡了也未可知,叶离出城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,城头上并没有一个白色的身影。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她知晓十七会关照好七夕,也会时刻警惕自己安危,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。
    叶离一路马不停蹄,在几个昼夜轮转后,到了淮安城。
    淮安城城西,有一座宅邸,挂的是“孟宅”二字的匾额,便是萧夫人母家的宅邸。萧夫人母家孟氏,是淮安城的名门,孟老先生是有名的大儒,教养出几个儿女来,个个知礼守节,儿子为官受人赞赏,女儿远嫁也是极高的门第。孟家在淮安,是出了名的人家。
    孟宅旁还有一座院落,前些时候被不知名的人花了重金买了下来,好些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着,这两日收拾的倒是差不多了。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在这座院落门前停了下来,驾车的红衣少女轻盈地从车上跳下来,门口洒扫的下人就已迎了上来,接过少女手中赶车的马鞭,又将车中的行李搬了下来。少女打量着眼前的屋宅,看上去十分满意,一扭头看见旁边的孟宅,便忍不住笑了开来。
    少女不是别人,正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叶离。
    下人从马车中抬出几口箱子,沉甸甸的,其中尽是叶离准备的银两,叶离出门前算了算,是要在淮安住上一两个月的,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,银两上便短不了。叶离前脚进门,后脚就有人递了口信到门口,却不是说给叶离,而是告诫所有下人,说是叶丞相的意思,保护好小姐。
    叶离向来自认聪明,想着父亲对自己的事素来不关心,自己又是趁着天还没亮就出城,必然不会被父亲知晓自己出了远门,便也大着胆子驾着车出城。实则叶丞相对叶离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,更不必说叶离南下前先遣了亲近的下人前去打点。有些事,叶丞相不说破,也不过是为了成全叶离那点可怜的自命不凡的骄傲。
    叶离花了重金买了孟宅旁的院落,是为了同萧衍做几日邻居。叶离想的很明白,等到萧衍母子回了肃和城,一切就都会回到冷漠疏离的样子。近日里叶离十分悔恨,那日用的什么欲擒故纵的法子,若是萧衍已经不再那般厌弃自己了,自己那日,便是断了自己的路。可那日的话说的那样顺当,叶离始终想不明白,自己竟也会那样哀怨,一想起来,叶离便觉得有些可怕,这样小家碧玉的情绪,从来不适合叶离。
    叶离让人拿了纸笔,亲自写下了“离苑”两个字,让人拿去刻成匾额挂在门口。“离苑”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也只有叶离才想着挂在门口。叶离不敢让萧衍发现她到了淮安,被萧衍嘲笑她行迹猥琐,却又不甘心就默默守在隔壁,就只好暗暗写了匾额,等到萧衍发现的那一日,就算嘲讽仍会到来,可至少证明萧衍对自己不是漠不关心。
    写了封信回肃和城给十七后,叶离便一直在家中等萧衍,叶离比萧衍离开早,又日夜兼程,等到离苑的牌匾挂在门口后,萧家的车马才停在孟宅门口。叶离悄悄趴在墙头,借着树枝的遮挡,顺着缝隙盯着孟宅门口。
    孟宅门口站着一位华服的中年男子,应当是萧夫人的长兄,萧衍从马上翻身下来,将萧夫人从马车中扶下来,一齐向中年男子行了礼。叶离透过细细的缝瞧着萧衍,萧家大公子长身玉立,礼数有加,耀眼的少年郎哪怕是到了这江南小城,也敛不去锋芒。
    叶离就艰难地趴在墙上,等到萧家人都进了宅中,叶离从墙头爬下来,便觉得腰酸背痛。叶离揉着腰,慢悠悠地向后院走去,心里却是在思索要如何才能常看见萧衍又不被发现。叶离找了擅长机关术的人来瞧,说是可以掏出一条密道来,从离苑的后院,一直通到孟宅的后院。只不过若要两家院子相同,那就得孟家也同意挖这样一条密道。别人说的十分委婉又小心翼翼,孟家在淮安也算是有些名望的,谁也没有胆子敢挖一条密道通到孟家。叶离也觉得这个主意靠不住,且不说她好歹是个大家小姐,怎可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,更何况这样冒险行事,容易败露行踪。叶离沉思一会儿,打发走了那个擅长机关术的人,将人打发走之前,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威逼利诱,让人对今日一事,只字不提,叶离先前不太合适的想法,都得烂在肚子里。
    叶离在家中忧虑了好几日,听说隔壁上门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,孟家那些亲戚好友,听得是萧家那位刚刚建功立业的大公子南下来了淮安,都争着上门,快要将孟家的门槛踩破。
    叶离这几日怏怏地摊在床上,有时连饭食也不食,这看似只是一墙之隔,可要如何才可得见萧衍,叶离自诩聪明,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。叶离继续摊在床上,听着回禀,说是好几家的姑娘都给领到了孟家,那架势是要给萧家公子说亲无疑了。被领上门的小姐,从淮安城主的女儿,到城东首富家的千金,来来去去了好几个。叶离终于躺不住了,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,很不得体地在嘴上骂道:“无耻。”
    仔细算一算,萧衍比叶离年长两岁,今年十八,正是惹人喜欢的年纪。更不用说萧衍出身权贵,还有功业在身,这样一个香饽饽,抢着要的人多了去。且不必说淮安这些官家小姐,肃和城里那些就已数不过来。叶离此刻的苦恼,便变成了萧衍太招人喜欢。
    等到这一日孟宅最后一拨客人离开后,管家收到了一封信,信封是朝露轩里上好的,信封上的字清秀却有力,上书“萧氏衍启”。管家是个见过世面的,用得起这样信封的,显然不是寻常人家,再一想这几日上门的那些人,管家顿时明了,哪家小姐倾心自家少爷,碍于女儿颜面不可说,便以书信传情。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出身金贵又知书达理的,老管家心想个个都好,这不论是成全了哪家,都是件美事,故而这封信,很快便传到了萧衍手中。
    萧衍拿着信封看了又看,他自小学得温文得体,哪怕这信里全是辱骂他的话,他也必定是会看下去,然后原封不动将信件退回去的。可如今手里这一封,萧衍并没有拆开,只是看了又看,其实他心里是不大愿意拆开的。
    写这一封信做什么呢?
    拿给他又做什么呢?
    痛苦悲哀和残忍决绝并不会又丝毫的改变。
    萧衍将信搁在床头,整整三日。
    写信的人躺在地上,抬头看着没有一丝云的天,数着掠过了几只飞鸟,数了三日。
    难熬的日子始终难熬,只是难熬的缘故变成了漫长的等待。三日其实未必很长,只是等不来结果就变得痛苦,叶离痛苦地蜷缩着,无力地骂着自己,没有出息。
    没出息的叶离在第四日的时候,又写了一封信到隔壁孟宅,依旧是朝露轩的信封,依旧是清秀有力的“萧氏衍启”。老管家将信送给萧衍的时候,其实很想问问公子为何没有回前一封信,老管家自然想不到,自家温文尔雅的公子,连那封信都不曾拆开过。当然,这一封信,也不过是相同的命运,被搁在萧衍床头,并未被打开过。
    叶离很会安慰自己,若是萧衍回了信,自己尚且会不知所措,如今不回信,又未尝不是让自己少了局促,这样也好。
    叶离自此开始每日愁苦地绞尽脑汁地思索,咬着笔头不知该写什么样的信来,怎样书写,才能情真意切又不失矜持,才能引得萧衍回上哪怕一句话。叶离把自己积攒了许多年的学问都拿了出来,只是为了每三日给萧衍送上一封信。
    萧家的少年郎啊,要如何才能焐热你的心呢?
    这是叶家小丫头十六岁时怎么想都想不出的问题。
    小丫头托着脑袋,全然不觉手中的笔已经在自个儿的脸上画了几道,站得远远的下人,有眼尖的瞧见了,却不敢出言提醒,自家小姐的脾气,并不是太好。
    小丫头趴在桌上睡着了,刚写好的字被风吹了起来,卷着飞出了老远,纸张扑到了下人脸上,下人小心翼翼地揭下来看,一团晕开的墨渍中间,是依稀能辨认清楚的“目成心许”几个字。
    呀,自家小姐害了相思症了。
    而睡着的丫头眉头皱了皱,不知是梦到了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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