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玮听了我的反馈,陷入沉思,道:不是这样的话,就毫无道理了。
    我开解他: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道理,就好比小蓝,风姿翩翩一表人才,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làng蝶,结果你也看到了,喜欢的姑娘毫不留qíng扎他一刀,要不是遇上我们,就曝尸荒野了,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济,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,要真按道理来,就该没这个事儿了。
    君玮想了想,表示赞同,又想了想,问我:小蓝是谁?
    我说:不就是前几天救回来那个穿蓝衣服的么?说完转身,准备去厨房看药。一抬头看见小蓝,收拾得妥妥帖帖,cao着手正闲闲靠在里间的门框上,冷眼将我们望着。背后说人是非,着实缺乏教养,这等事还被当事人抓个正着,我不知作何感想,半天,gān笑了一声。他也配合地笑了一声,眼睛里却殊无笑意,转身进了里间。
    君玮凑过来道: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。
    我回头问他:你说,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看上你了?
    小huáng正好从房门前过,君玮磨了磨牙齿,指着我叫住小huáng:儿子,咬她。
    十天之后,就到姜国国都岳城。
    小蓝说这一路崇山峻岭,必定艰险异常。我们研究一番,觉得他的社会经验应该比我和君玮都丰富,盲目地信任于他,一直等待艰险降临。但行路十天,一路平安,连打劫的山贼都没遇上半个。君玮问我:你说什么时候才能遇上歹徒来袭击我们啊。我说:不知道,等着吧。可等待许久,歹徒依然迟迟不来,着实令人忧虑。
    进入岳城的前一夜,队伍中多加入一个女子。说是小蓝的侍女兼护卫,名唤执夙。我们在路旁买烧饼时遇上她。背景是残血般的夕阳,她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飞驰而来。君玮一把将我拉到一旁躲开,她翻身下马,月白的衣袖扫过我面颊。我和君玮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,她已旁若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小蓝面前,眼圈绯红望着他哽咽:公子,执夙终于找到你了。
    执夙长得眉清目秀,额间有一颗天生的红痣。对于她执意跟着我们这件事,小蓝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。君玮点头倒是点得痛快。因执夙着实是个相貌美好的姑娘,十分容易就触动了他一颗恻隐之心。但在恻隐执夙的同时,君玮对小蓝是很不满的,和我咬耳朵道:这人真正的风流,连护卫都是女护卫。但我想,话也不是这么说,离开君禹山时,君师父让君玮好好护着我,就算是我的护卫,照这个逻辑,我岂不是也很风流。
    当天晚上,我们宿在一家客栈,睡到半夜,小huáng衔着我衣袖将我摇醒,借着月光端详他神qíng,似乎是邀请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。我们穿过长廊,一只老虎一个死人,脚步轻得要飘起来。正要走进后院,蓦然听到执夙的声音:那女子并无什么特别,公子为何不愿随执夙回府中?公子可知,你不在的这几日里,二公子那处又有不少动作。执夙深知,紫烟姑娘伤公子甚深,可公子您,您要以大局为重。
    我想,这个八卦我是偷听好呢,还是不偷听好呢。最后道德感战胜好奇心,决定还是不要偷听,但没等我拔腿离开,小蓝已经接下话来,他声音低沉,随夜风传至我耳边,有熟悉之感,他说:你们,他顿了一下,寻到紫烟了?
    我拖着小huáng退至月亮门,正听到执夙说:公子,您对紫烟姑娘qíng深义重,但她,她是赵国派来的jian细,她一心只想谋刺于你,她
    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我和小huáng的身后。
    廊檐下,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,恍惚觉得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山dòng,慕言他就坐在我对面,莹白的手指弹拨一把蚕丝做弦的古琴,嘴角噙着微微的笑。事隔三年,我其实已记不得他的声音,只是那些古琴的调子还会时不时响在耳旁,袅袅娜娜,是我不会唱的歌。
    月亮又大又白,我抬手捂住眼睛,就像他的手指曾经蒙上我双眼。但这双眼睛,如今也是死的了。
    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。
    第三章
    『君拂,爱一个人这样容易,恨一个人也这样容易。』
    三日之后,我见到君师父为我安排的主顾,姜国镇远将军沈岸的夫人,沈宋氏宋凝。说主顾也许并不妥当,因终究不知是她从我这里买一个美梦还是我从她那里买一条xing命。
    这是城外的别院,传说镇远将军沈岸和夫人不睦,宋凝自两年前就搬来别院修养,此后再未回过将军府。两年间,发生许多事qíng,诸如沈岸纳妾,诸如宋凝染病。总之,宋凝的身体越修养越糟糕,如今,终于修养得快要死掉。
    来迎接我们的老仆表示,夫人希望单独见我,让君玮小蓝执夙他们三个先去厢房休息。小蓝没什么意见,君玮却对此很不满,我明白他是担心我的安全,不明白的是,我目前这个状态,已经是个死人,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。大家讨价还价很久,各让一步,让小huáng跟着我。君玮拍拍小huáng的头,道:儿子,好好护着你娘亲。我也拍拍小huáng的头,一抬眼正对上小蓝的目光。他若有所思看着我,半晌,极轻地笑了一声,道:君姑娘早去早回。
    老仆领着我穿过两进长廊,穿过大片扶苏花木,边走边介绍,这些花木是从何处运来,拥有如何的奇香,我却完全不能闻到。绕过一片莲塘,踏入莲塘上的水阁,四周皆垂了帷幔挡风,躺在藤chuáng上看书的女子抬起头来。我看着她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一张脸,尽管qiáng打了jīng神,颜色却白而颓败。即使我不拿走她的xing命,她也未必活得长久。这并不是说我会看相,着实是因为在这个方面,再没有谁比我这个已死之人更有发言权,那是将死之人的面容。况且,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xing命,近期内,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,我应该也会弄得她意外身亡。
    风chuī起帷幔,已是五月的天。将军夫人放下书来,咳了一声,静静看着伏卧在地的小huáng,半晌,柔声道:多温顺的一头虎,未出嫁时,在家乡,我也养过一头小láng崽。她和我比划:这么大。手指像兰花一样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形状,画完顿了会儿,摇头笑了笑,笑罢抬头看我,眼角神色不置可否:你就是君拂?君师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实现心中夙愿的君拂?
    我说:对。说对这个字时,其实不能反应君拂是谁。这说明我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。我做了十七年的叶蓁,对这个名字饱含感qíng,即使改名很久,也不能随意忘却。
    她将手指搭在藤chuángchuáng沿不经意轻叩几声,沉思的表qíng渐渐变得红润,能看到颊边深深梨涡。她笑道:君拂,我想得到一个梦,你可知我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梦?
    我坐在小huáng背上,正色看她:我不知道,但你终归是要说给我听的。想了一下又补充道:可我不是来帮助你,只是来做一笔jiāo易。我不要金山银山,在岳城的这几日,只需你管管饭。我会给你一个梦,你想要什么样的梦,我给你什么样的梦。届时你可自行选择,选择留在梦中,或是离开这个梦。
    她说:哦?
    我点头:若你选择离开这个梦,我一个子儿不要,但若你选择梦中
    她微微弯了眼角:若我选择梦中,君姑娘你待怎的?
    我看着她的眼睛:若你选择梦中,就把尘世的xing命送给我做报酬,你看如何?
    她一双秀致的眉跳了跳,旋即望向水阁上空,良久,突兀地笑了一声:好。
    这一天,我没能如小蓝所愿早去早回,在水阁中待了大半日。因宋凝讲给我一段故事,那是她的心魔,她想要修正这段故事,哪怕只在梦中。当然这纯属自欺欺人,她因不懂得自欺,才渴望一个梦境令她骗过自己。
    四檐的帷幔被挑起来,远处是落日湖光。她就着茶水饮下我几滴血,血液牵引她体内生气聚集,化作跳动的音符,在我眼前排成一列,我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牢牢记住,这是宋凝的华胥调。
    她在湖光里慢慢回忆,而我透过跳动的华胥调,一幕一幕,看到她的过去。她说:君姑娘可曾听说,我虽是姜国将军的妻子,却不是姜国人,七年前,我十七岁,如同你这般大,带着满满的qíng意嫁来姜国,真是花一样的年纪
    花一样的年纪里,黎国大将军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两国的战场上邂逅沈岸。那时,沈岸沈将军是姜国最年轻的少年将军,有冷峻的眉目,了不得的身手,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。
    宋凝出身武将世家,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,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,十四岁就跟着兄长征战四方。十六七岁的年纪,正是姑娘们拿着绣花针为嫁妆汲汲忙碌的时节,宋凝那一双拿红缨枪的手,却已在战场上拿下不少人命。黎国自古男多女少,姑娘总是分外金贵。黎庄公十七年chūn,凡家有适婚之女的世家大族无不被踏破门槛,但大族之首的大将军府反而门庭寥落,没有哪个贵族敢娶宋凝。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后若再敢纳个妾,自己将和妾室双双被宋凝打死。黎庄公yù做一桩好事,将宋凝许给丞相府的二公子。丞相二公子听说此事,吓得当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。宋凝在战场上得到这消息,在溪边水旁伫立很久。宋衍找到她,皱眉道:你不必担心,那不识好歹的浑小子,兄长定有办法叫他非你不娶。她攒出笑来柔声道:哥哥莫气,王都里那些镇日泡在温柔乡里斗jī走狗的纨绔,他们看不上阿凝,就当阿凝看得上他们么?阿凝要嫁,也是嫁当世的英雄。
    这话原本不过说说而已,表示她基本上并不纠结被丞相二公子嫌弃这等事。但时隔不久,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,就在那一年,那个冬天。英雄骑着黑色的马,执一把八十斤的重剑,姓沈名岸,字泊舟。
    那是黎庄公十七年的严冬,大漠冻雪,黎姜两国jiāo界处发现成群的汗血马,两国都想据为己有,互不相让,以此为引子,引发多年宿怨,终酿出一场大战。宋凝早听说沈岸的丰功伟业,少年心xing,心中不大服气,一直想找个时机与他一较高低。
    终于这一天,大雪纷飞,两军对战在桑阳关前。时机得来不易,一向稳重的宋凝不顾兄长眼色,率先拍马而出,列前祭出自己的名号,沉声叫阵:紫徽枪宋凝前来领教沈岸沈将军的高招。寒风的劲力带着她破碎嗓音传往敌阵,猎猎招摇的旌旗中,白袍将军跨马缓缓而出,英俊淡漠的一张脸,手中泠泠似水的长剑泛出冰冷白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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