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底,我跟赵宽宜再游巴黎。
    到时是下午,酒店早订好,在蒙帕那斯街区。登记入住后,约定一会儿碰面的朋友忽来电致歉,临时有事要改期。因这一下,平白多出一天空档。
    见天气好,又不太累,于是我提议出门走走。
    酒店外就是蒙帕那斯大道,宽敞笔直,两边不少大小的咖啡馆,也有电影院。这时候人潮不多,我们沿着一路走。
    经过书报摊,我买一本pariscop看电影资讯,但是不管哪部电影,附近有上映的电影院都已经开演,到下一场要等上两小时。
    不过若换到别处去,还能赶一场,我便问:「这样看不看?」
    赵宽宜道:「现在上映的都不特别有趣。」
    听他口气,我知他没有看电影的兴致,乾脆作罢。附近有蒙帕那斯墓园,从前曾去过,于是再度重温。
    倒是以前看沙特和西蒙波娃合葬墓,心情不曾触动,这一时却有点感慨。离开时,我对赵宽宜讲:「无论评论怎么怀疑他们的爱,他们始终是在一起,直到最后。」
    赵宽宜看来一眼,问:「你指沙特和波娃?」
    我点头,「嗯。」
    赵宽宜默然,才道:「你相信他们之间有爱?」
    我笑答:「我当然信——至少。但是这不重要,好像那时世人怎么想也不重要,对他们来说,只要相信彼此就够了。」
    赵宽宜道:「相信或许是源自于一份协议,又或者两人之间非关爱情的瞭解。」
    沙特将波娃引为知己,在一起时,未曾中止过和别人发生关係;一如波娃。但这些,他们彼此都约定坦承不讳。想了想,我道:「所以感情是复杂的,有时连我们自己的都不能理解,何况要去理解别人。」
    赵宽宜不语,彷彿若有所思。片刻,他道:「你说的对。总之,他们直到最后都是在一起了。」
    我笑了笑,后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出了墓园后,我们走向对面街道,这里新旧公寓交杂,颇具风格,据说早期曾住着很多艺术家。
    在街的两边停满车辆,紧密排列,一丝空隙也不留。路人在这里悠哉行过,小咖啡店前露天座里,客人端咖啡,独享午后寧静。
    这条街其实有名气,是曾当过一幕电影场景,男主角遭受警察射击,中枪后,未立即倒下,似踩着舞步到路底终于不支。我跟赵宽宜提起那部电影,聊到了导演,法国新浪潮,又讲艺术创作及投资。最近我才开始触及这一块,他已耕耘多年。
    对我的工作,赵宽宜从不点划,即使跟他公司有合作,意见全在公开的会议上谈明白。我早习惯,遇到状况和他讲,其实抒发,不求解惑。来前,我有看中的作品,但是迟迟拿不定主意,对赵宽宜说了。他当时是听过去,今天或者气氛,难得要说想法。
    边说话,我们已走出这一条街。
    外头的路上人多了,商家亦是,但气氛仍旧愜意。忽听手机铃响,是赵宽宜的,他停下接起,站到一边的店前去讲。我站在旁,对着店橱窗随意地看,转过头,他依然在通话。
    我注视着赵宽宜。他有些习惯,讲电话时假如皱眉,一定是公事,可是好像此刻嘴角略有点笑意,那么和电话里的人一定很亲近。他正说英文,我在脑中转了几个名字依然没把握,就不猜了。
    我抬头,天边浮着厚厚的云层,不过天气很好,夕阳洒下,在街道上铺开成一片金橘色。突然就想把这一幕拍下来,可惜没带到相机。想了想,我拿出手机,大概取景后,勉强拍到一张算不错的。
    我经过手机镜头向赵宽宜看去。他的头发及半边身体披了一袭鎏光,映得他那侧脸庞无暇金灿。他讲电话的神情,彷彿温柔。不知道他和我讲电话时,会是什么样的表情?我心思朦胧,轻触手机,拍下一张照片。
    正好,赵宽宜掛下电话。他往我看,就走来。
    「做什么?」
    我收下手机,笑了笑,道:「没事。想到请你喝咖啡,怎么样?」
    赵宽宜微一扬眉,可讲:「有何不好?」
    于是就到咖啡馆去。
    街角刚好有一家,店门敞开,不大,在店外摆了两张露天座。我们直接进去,入眼就是吧台,桌位是沿着吧台周围去摆。
    里头有客人,都是成双成对。老先生和老太太对坐着,好像没有关係,各自看报。另一边的一对情侣,紧挨着坐着,男人环住女人,喁喁地说话。还有两个男人,跟我们一样坐一张桌子,但一个喝咖啡,一个看手机,神态都端正。
    我拣了后方的一张位子。除了咖啡,这里也有供应食物,还有酒,不过我们各自只要了cafécrème。
    侍者很快将咖啡送来,端着的两隻银盘子上面有杯盘,一小壶咖啡和牛奶。我倒着咖啡,忽有感触。
    我讲:「咦,这是不是我们到巴黎来,真正的第一次进到咖啡馆?」
    赵宽宜看来,似想一想,说:「大概是吧。」
    我笑了笑道:「假如说出去,大家一定都不信,我们来过很多次了,也不是不喝咖啡,竟然没进过巴黎的咖啡馆。」
    想想真的是奇趣,到巴黎好几次,去看过电影,走过那些大街小巷,甚至也像个观光客走访名胜,但一次也不在哪间咖啡馆停留过。
    假如喝咖啡,通常是在酒店,在一大早,光线正好的阳台上享用。
    赵宽宜道:「在巴黎,咖啡哪里喝不是喝,那些地方不说价位,就连平日人也多,坐不了很久。」
    我一耸肩,说:「或许他们就是不要客人坐太久,要求翻桌率。」
    赵宽宜略抬眉,似不以为然地讲:「你以为法国人真的会想得到这个?」
    我笑了起来,知他仍不满今天在机场通关拖延的事。其实他拿法国护照会快得多,但为配合我,用了美国护照。
    我懂得他用心,可是忍不住调侃:「差点忘了——是啊,这法国人!你一定比我要瞭解,你也算是半个法国人,哦不对,该要算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?是不是这样算?」
    赵宽宜看我一眼,未露慍色,但不说话了,只端咖啡喝。我好心情的笑,但也不敢太过。况且,他从来不像是法国人,倒不如讲好像德国人。
    我拿出折放在外套口袋的那本pariscop。翻了翻,我看看錶,一面道:「晚上也没有事,不如去看一场疯马秀?」
    赵宽宜睇来,不语。
    我笑道:「除了咖啡馆,法国出名的三大秀,我们只有看过红磨坊,说出去都不好意思。」
    赵宽宜淡道:「我怎么看,你都不像不好意思。」
    我不禁哈哈笑,说:「你错了,我是真的不好意思。」
    这时,在另一边的那对情侣不知说什么,女人声音突然高起来。
    大家都往那里看。女人毫不在意,只瞪着男人,气咻咻地再丢了句话。男人面上有懊恼,急忙去搂住她。我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连哄了好几句,女人神气马上变得柔情蜜意似的。男人说很快,但是似乎都是同样的一句。因听不清,未想太多就问赵宽宜。
    「他说什么?」
    赵宽宜放下咖啡,看着我道:「oui,monchou,tuesmonpetitcoeur。」
    我怔住,马上感觉心跳快了好几拍,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。
    「你真的是我的心肝小宝贝——用中文讲,有这个意思。」
    彷彿怕我不懂,赵宽宜又解释。我当然不会不懂。我很感到无所适从,忙端咖啡来掩饰。
    赵宽宜倒是一副云淡风轻。他微笑着,一手支在脸畔,向我道:「唔,你现在看来,的确是真的不好意思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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